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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年的时候，妈妈回来，会给我和爷爷买一身新衣服，还会给我买好玩的好吃的，但都存在了箱子里。我总想打开那个箱子一睹为快，可爷爷却不许，他说：“你甭想着一天很多个快乐，那样，快乐一天就没了，如果一天一个快乐，快乐就有很多很多天。你说哪个划算？”
小学三年级时，我逃课去看砖瓦厂的小工逗蛐蛐。有一次忘了时间，着急往家跑时摔了一跤，散落的红砖瓦触及了脖颈处的神经，得了个不停点头的毛病。
爷爷去隔壁家借了个脚架车，一瘸一拐地推着我去镇上的卫生所看诊。医生说要每天输液，他就每天天不亮推着我去卫生所打针。
一天在半路遇上了大暴雨，脚架车陷进泥地里无法行驶，爷爷只好背着我走。他把雨衣披在我身上，任由自己被雨水冲刷。我尽可能地张开手臂，希望能为爷爷遮点风，挡点雨。
路面湿滑不堪，爷爷拖着跛腿背着我，摔倒了好多次。到达卫生所，我发现爷爷的手腕肿得青紫，裤子也磨破了，膝盖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。
爷爷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般，佝偻着身体朝内堂走去：“我想借个毛巾给我孙子擦擦……”爷爷接过毛巾，不停地鞠躬道谢。我心中有愧，默默低下了头。
一段时间后，我的病彻底好了，爷爷却病了。那天早上，爷爷说头疼躺在床上起不来，要我替他去地里除草。
吃完早饭我就下地了。虽说是早上，但我才拔了一会儿，就觉得又累又热。随着太阳越爬越高，我觉得炙热难耐，喘不上气来。
我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，才拔了不到一半。我瘫在田里，闭上眼睛，不想再动。这种天气干农活真是太难受了，真不知道爷爷平时是怎么忍受的。
躺了一会儿，我觉得脸上变得荫凉，睁眼一看，是爷爷拿着宽檐帽给我遮住了阳光。“幺儿，累了吧，来，到边上来吃口西瓜，解解暑。”爷爷喜欢用四川话叫我“幺儿”，他说这个称呼显得亲近。
“爷爷，你不是病了吗？”爷爷把帽子戴在我的头上，嘿嘿笑了：“我早上是病了，但现在好了。”
爷爷递给我一块西瓜，突然问道：“你说，是读书好，还是种地好？”我低下头，不吭声，大口大口地啃西瓜。
当皎月爬上树梢，爷爷抱着我在摇椅里乘凉。他指指星空，悠悠地说：“幺儿，人死了，就会飞到天上，一直看着我们。我们哭，他们也哭，我们笑，他们也笑。幺儿，你爹就在天上，他在看着你，看你有没有好好读书，有没有争气。”
爷爷摸了摸我的脸，粗糙的老茧让我感到一丝刺痛，“爷爷相信幺儿将来会有出息，你爹肯定也相信。”
那一刻，我的心中腾起一股劲，就像月光透过屋檐的瓦口泻落到麦田之上，初时只是那么一束，慢慢地，流淌到漫山遍野。
12岁那年，我小学毕业，母亲为了让我获得更好的教育，决定让我去成都外公外婆家上中学。
母亲回来了，我却高兴不起来。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，看着一只蝴蝶围着我转啊转啊。母亲和爷爷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。在爷爷的叹息声中，我明白了等待我和爷爷的将是长久的分别。
那几天，爷爷总是一个人蹲在廊口的阴影里，显得落寞又萧瑟。我过去拽住爷爷的衣角，我想听爷爷说“幺儿，别走”，可是爷爷却微笑着对我说：“幺儿，到了成都好好念书，要有出息，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呢。”
我拉爷爷进屋，翻出书包里的笔和纸：“爷爷，我教你写字，你想我了就给我写信，我马上回来看你。”那天，我教爷爷学会了写“幺儿，我想你了”这几个字，可“你快回来”几个字他却怎么都学不会。
我觉得爷爷是故意的，气得扔下笔。爷爷嘿嘿直笑，“爷爷老啰，学不会了。等你回来的时候再教爷爷。”
出发的头天晚上，爷爷帮我收拾行李。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摞钱，小心地裹进我的行李中。母亲带着歉意对爷爷说：“爸，您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，保重身体。”我呆坐一旁，想说点什么，却什么也没说出口。
我跟着母亲离开了写满我童年的小村落。贴着汽车的后挡风玻璃，我拼命朝爷爷挥手。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，最后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，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。
在成都上学的日子里，我时常想起爷爷。梦里，那个瘦小的身影，无数次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。梦醒，我又怀念和爷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，我们一起到河边捞鱼，一起上山采野果，一起在田野里抓蝴蝶……
我总忍不住去想，爷爷现在在干什么呢？是一个人吃着冷茶泡饭，一个人佝偻着上山割草，还是一个人坐在石墩上，沉默地想念着远方的孙子？
一年后，因为挂念我，千里之外的爷爷卖掉了家里唯一的牛，踏上了来成都的路途。
多年后我才知道，爷爷为了省钱，被骗上了黑车，结果被扔在了半路。爷爷不舍得住宾馆，在涵洞下熬了两晚。最后搭到顺风车，才来到成都。
一路风餐露宿，爷爷很是狼狈，他怕给我丢人，就把他带来的钱和土特产放在外公外婆家的院子里，然后躲在不远处，想偷偷看看我就离开。
那天，我放学回家，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多了个大大的布包。打开一看，里面都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家乡特产，还有厚厚一卷钱和一张小纸条。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“幺儿，我想你了”，下面画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和一个小孩。
外公外婆看得一头雾水，我却瞬间明白，转身跑了出去。“爷爷，爷爷！”我大声地喊着，焦急地搜寻着那个在梦里才出现的身影。
不远处的大树下，有个熟悉的拐棍露了出来。我惊喜地跑上前去，拽出躲在树后的爷爷。
没有相见的日子里，爷爷鬓边的白发显得更加刺眼，那双凹陷的浑浊的眼睛，夹杂着半生的坎坷与风霜。但看到我的一瞬，爷爷的眼睛散发出亮光，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庞。
我已经和爷爷一般高了，我想抱他，又觉得难为情，只低声叫了声“爷爷”。叫完，泪水不受控制地掉落。来成都后，我强自伪装出来的坚强和冷静，在见到爷爷时，溃不成军。
爷爷拍拍我的肩：“幺儿，都长这么高了，好，好，爷爷放心了。”爷爷盯着我看了又看，好似要将我刻在心底。
最后，他嘱咐我“好好读书，要有出息”，掰开我的手，一瘸一拐地走了。爷爷的拐棍有力地敲击着地面，又仿佛击打在我的心脏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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