饭店里，郑虎正忙着对账。
手机响起来的时候，没有留意来电人，他就直接按了接听键，一声“喂”传来，他浑身一激灵，是丁宁，他的初恋。
他一听声音就能分辨出，一闭眼仿佛能看到她的模样。
这可是他魂牵梦萦了几十年的女人啊。
自从她上次流产后，两人一直没有再联系。其实，他心里牵挂着她，很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，又不敢轻易打扰她。
她是他的白月光，皎洁明亮，也高高在上。
再听到她的声音，郑虎异常激动。
她说有事来找他，是什么事呢，她遇见麻烦了吗？她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力气，是生病了吗？
郑虎焦躁地在饭店门口踱来踱去，看到丁宁的一霎那，他并不敢相认。
她脸色黯淡无光，青春美少女的模样恍惚成为过去，就像一个正长着的粉桃，突然落到了地上，发黄发黑，抽抽儿了。
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奇妙，不过数年，感觉竟像沧海桑田，几十年前的事，又在眼前翻转。
他们青梅竹马，在小煤矿长大。
郑虎听说，丁宁是私生女，一直和她妈相依为命。
她妈秀丽柔弱，很多男人都围着她转，风言风语缠身。
丁宁长相随她妈，肤白胜雪，在黑黢黢的煤矿显得分外扎眼；眉眼灼灼，笑起来如一弯月牙。
郑虎最喜欢看她笑，她一笑，他的心里便开出一朵花，就连讨厌的语文题都散发出清香。
只是她不常笑。班上同学总嘲讽她，说她没有爸爸，跟她妈妈一样，是个狐狸精。
郑虎听到一次，暴起一次。他凶悍的拳头让人畏惧，有他在，没有同学敢说丁宁的坏话了。
那时候，《还珠格格》风靡。
丁宁长得漂亮，成绩又好，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，虽然大家有些排挤她，但她还是凭借实力，当之无愧地成了班中的紫薇格格。
郑虎却没成尔康，这让他心里难受了好一阵。
尔康是贝明，一个秀气寡语的男生。他 成绩不错，而且他妈是他们班的老师，头顶光环，特招女生喜欢。
郑虎看不上贝明，觉得他不像个爷们，一天到晚就知道趴在书桌上做题目。
最让郑虎不满的是，他没有对班上同学的起哄，表示任何反感，那他是默认了吗？觉得他和丁宁真的是一对？那丁宁被人嚼舌头的时候，他怎么从来不站出来呢？
他配不上丁宁，郑虎有些愤愤不平。
转眼，三人到了上大学的年纪。
郑虎平时一看书，就头疼，高考没有意外地失利，索性不上学了，去省城大伯家开的饭店做帮厨。
大伯没有儿女，把他当半个儿子，明确说了只要郑虎好好干，将来这饭店就是他的。
郑虎觉得只要不读书，干什么都好，所以很卖力地帮忙。
大伯每月给他一点零花钱，攒了很久，郑虎买了一部手机，送给丁宁。他知道以她的家境，她妈不会买给她的。
彼时，丁宁和贝明考上了省城的同一所大学。
郑虎约丁宁在学校旁的小餐馆见面，贝明也来了。
几个月没见，丁宁又变好看了，笑容也多了起来，马尾晃来晃去，郑虎的心也随着晃动。
本来贝明不请自来，还和丁宁贴着坐，他有些不得劲，可看丁宁精神这么好，他原本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，瞬间就不计较了。
他拿出手机，丁宁不要，红着脸说，太贵重了，拼命推辞。
贝明在一旁轻轻说了句：“你就收下吧，有什么事，也好联系你。”
丁宁沉吟了一下，轻轻点了点头，不好意思地说：“以后挣钱了，还你！”
坐在对面的郑虎黯然，一颗心缓缓下坠。
贝明的一句话抵得上他的十句话。
窗外金橘色的夕阳照进来，被稀释了，在他俩身上笼了毛茸茸的一层。
金童玉女，郑虎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词。
郑虎本来打算借机向丁宁告白，可看到她和贝明在一起的画面，他的那句“我喜欢你”最终没有说出口。
虽然很不情愿，他没有自欺欺人。她看着贝明的眼神里，有星星闪烁。
他低头闻了闻自己，尽管为了会面，特意洗头洗澡，却洗不掉沁在身上的油烟味。而丁宁生活在象牙塔中，不食人间烟火，他俩，不是一路人。
他想，与其被斩钉截铁地拒绝，让丁宁尴尬，还不如跟以前一样，做好朋友，看着她幸福就好了。
郑虎很少给丁宁打电话，发短信居多。
基本上都是郑虎通知丁宁，他买了一袋水果零食，或者他做了几道荤菜，放在了她寝室的宿管阿姨那，让她有空来拿。
或者是天气预报，要下雨了，记得带伞，要降温了，记得添衣服之类的。
丁宁很少回复。
他知道她忙，忙着学业、忙着恋爱。
是的，丁宁已经和贝明正式在一起了。
他们在QQ空间里发了很多甜蜜的合照，虽然早已猜到，真正面对时，郑虎心里还是泛起说不清的酸涩。
可依旧忍不住关注她，看见什么好吃的，还会买给她。
这就是爱吧，即使得不到，依然想默默守护。
一天晚上，正是饭点，后厨跟战场一样，一片忙乱。
接到丁宁电话时，他正给师傅配菜。一听她有事，他毫不犹豫地向大伯请了假，任凭大伯的脸色比用了好几年的锅底还黑。
赶到肯德基，郑虎一眼就看到了丁宁，她背对着门，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处。
“怎么一个人？”他走过去，一愣，依然清纯的脸蛋，五官却像是牵线木偶被割断了绳子，无力地耷拉着。
她闻声抬眼，看见他，清亮的眼里瞬间泛起淡淡的水雾。
“郑虎……”她哽咽住了。
丁宁断断续续讲了大概。原来她怀孕了，贝明有事回老家了。
郑虎的眼眶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，一阵阵地发酸。他捧在手心里的女神，这么快就和别人闹出人命了。贝明那个浑蛋！
他抑制住暴打贝明的冲动，静默了一下，俯过身，轻轻拍了拍丁宁的手，软声安慰道：“别怕。”
他安排丁宁先请假，向辅导员请至少两个星期假，然后搬到一家快捷宾馆。他找家私立医院，陪她去做手术，之后，他每天送饭和营养汤给她。
郑虎向饭店的大厨老李借了五千，说是遇到点急事。
老李是个人精，意味深长地对郑虎挤眉弄眼，调侃着：“臭小子，悠着点咧。”
郑虎没多话，只是保证尽快还。
老李笑：“不着急，你好好给人家补身体吧。”
那段时间，贝明一直没有出现。
尽管郑虎精心调配营养餐，丁宁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。
郑虎看了，心口仿佛被猫爪挠过千万遍。他几次提起要联系贝明，丁宁的眼圈就红了，她语无伦次地为男友开脱，还要郑虎保证，不要私下去找贝明为难他。
他心疼又无奈。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，大伯终究知道了这件事。
郑虎每天行色匆匆，热衷打包各种营养餐，还向饭店员工借了一圈钱。
本来指望自己的一点积蓄和老李的钱，差不多能应付这一阵。谁知道，他什么都想给丁宁最好的，钱像决堤的水一样哗哗往外流。
大伯语重心长：“你借的那些钱，我已经帮你还过了，你不要着急，就当是预支了工资。以后有需要，就直接跟我提。你长大了，我在你这个年纪，都成家了。不过大伯劝你一句，男人要分清什么最重要，你有自己的人生，没有工夫陪着别人浪费时间。”
郑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他现在没有心思，满脑子都是丁宁，她已经回校了。他买了一堆营养品送到她寝室楼下，照例发短信告诉她。
这一次，他很快就收到了回复。
“郑虎，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，我永生铭记。贝明已经回来了，我的身体也已经恢复了。你以后不要再过来了，对不起！”
他盯着手机，又从头看了一遍，眼睛每扫过一个字，便在心里垒上一块砖，最终，在心里堆出了一座墓冢。
里面埋葬了他的青春和初恋。
他读书不好，大脑还是灵光的。
他知道，对丁宁而言，他的陪伴和见证，让她捱过了最艰难的日子。也让她今后一看到他，就能想到堕胎的事，想到贝明的懦弱，这会让她难以走出伤痛。
她无处安放的哀怨都冲向了他，他愿意成为她情绪的。代价就是，自己像抡铁饼一样，被甩出去了，他再也不能关心丁宁了。
郑虎把短信编辑了一遍又一遍，终于成型：“丁宁，你一定要幸福！”
却显示发送失败，字影绰绰，在他的泪光里变形。
他被拉黑了。她想彻底抹掉他。
他化悲痛为力量，开始在饭店如鱼得水。
大伯专门送他去上海培训，学习饭店管理，并把经营渐渐交给他，他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。
所幸，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好，已经开了两家分店。
在大伯的支持下，他在省城买了房、买了车。
回老家时，矿上会有人过来套近乎，夸他脑子活，发财命。
大家开始叫他小郑总。郑总是他大伯。
他也有了女朋友张钰，在图书馆遇见的，为了饭店，他现在也认真看书了，学习管理和营销。
他在自动还书的机器前，摆弄半天，后面一个纤纤玉手伸过来，伴着软糯的声音，教他怎么使用。
他转头，看见娟秀的侧脸。
后来又碰上了几次，张钰是一家公司的会计，正在考注会，常来图书馆看书，经常在专业上指点郑虎。
一来二去，俩人就好上了。
大伯见后，很满意，笑着催办婚事，他好赶紧把饭店交给郑虎两口子。
以为日子会这么平顺地过下去，可时光常常会雕刻出一些意外。
饭店里，丁宁止不住地抽噎起来，她又怀孕了，不是第二次。
贝明不喜欢做措施，这几年中招了好几次，每次都是她自己去医院处理。
只是这次，医生说，她的子宫壁太薄了，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做妈妈了。
贝明说他们刚毕业，工作都没稳定，不可能结婚，就又玩起了失踪。
她害怕。
“郑虎，我实在没有办法了……”她又哭了，捂着嘴的手又细又白，白得近乎透明，青色的经络一路延伸，在手腕处开出一朵微微泛紫的藤萝。
他盯着藤萝，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，忽然想起了张钰的脸，他已经有了张钰，丁宁再怎么样，也跟他没关系了。
这时候，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下。
张钰来了。
他忽然松了一口气。
“亲爱的，这位是？”张钰自然地坐在了他座位扶手上。
“哦，那个，是我同学，老同学丁宁。丁宁，她是我未婚妻。”
“你好，我叫张钰，马上就和郑虎结婚啦！到时有空来喝喜酒哦！”张钰落落大方地邀请。
郑虎回避着丁宁的眼神，没有再说话，他不知道说什么。
但从心里感谢，张钰的救场。
丁宁离开时，郑虎的脑海还云翻雾涌。
看到她瘦削的背影，他忽然清醒了过来，他想叫住她，想问她现在住哪，经济上要不要帮忙？
可他的牙齿和舌头，仿佛锈在了一起，半天没有喊出声，就眼睁睁看着丁宁离开了他的视线。
张钰在旁撒娇：“你大伯刚打电话给我，非让我立马过来，跟我商量事情，结果他自己反而还没到，你说，我是不是二十四孝侄媳妇？那个同学，找你干什么呀？我感觉她好像有事啊。”
“没事，没什么事。”郑虎嗫嚅道。
大伯来了，兴致很高，说最近饭店业绩又提升了，过两天是个好日子，去张钰家提亲，把婚事定下来，正好双喜临门。
张钰牵着郑虎，一脸娇羞：“听凭大伯做主。”
郑虎望着她的月牙笑眼，有霎那间失神。他想起了丁宁。
一边是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初恋，一边是现世安稳、未来可期，他原以为很难抉择。
当初退出丁宁的生活，他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。没想到，真正融入新生活，才发现世界这么大，这么精彩，而且他还遇见了张钰这么好的姑娘。
而再刻骨铭心的感情，在漫长的日子里，也会被挤压得像蝉翼一样单薄脆弱。自以为的情比金坚，其实不堪一击。
更何况，这段感情里，从来就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。
现在，他已经走出原地，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感情。
眼前的幸福才是他的幸福，他紧紧地握住了张钰的手，眼神坚定地望向大伯，他忽然明白了大伯之前的话，他有自己的人生。
大伯欣慰地望着他俩，幸亏老李及时给他打了电话，否则他的傻侄子说不定又心软。
他早知道郑虎一直痴恋丁宁，落花有意却流水无情，那个丫头，有了男友，还心安理得地享受郑虎的照顾。
他跟她妈一样，也是从矿里出来的，对她家的事早有耳闻，母女俩都一个德行。
他找到丁宁，敲打她远离郑虎，否则就将她堕胎的事说出去。
他可不希望郑虎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上，押上一辈子。
还好郑虎悬崖勒马。
郑虎自己也明白了，结婚后，丁宁又来找过他几次，他没见也没回消息。有时候他仍会想起曾经青春的美好，但他更想面对现实的生活。
他会和张钰在这世间，携手同归，安稳余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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